梁文道:意外

2014年07月13日评论
关于意外,我们首先该问的问题或许是,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意外。

例如巴西输给德国这场惨剧,事发之时,许多人都张开了嘴,说不出话。不只是因为一个球队居然能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被人攻进五球,更是因为这只球队名字叫做“Seleção”——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王者之名。这样的事件,我们通常就管它叫做意外——一种意料之外,违背常理,几近不可能发生但却又真的发生了的事实。由于它不合理,所以意外总是难以解释的;又由于它难以解释,所以当它就在我们眼前发生的时候,我们多半只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可是什么都不表示——眼神是想传递某种信息,口舌是很想道出一段言语;然而表露出来的却唯有空洞和沉默。

在巴西蒙受史上最大屈辱之后的第三天,他们的国家队教练史高拉利还在对记者发火:“关于那场比赛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你们一样,没法理解这场比赛,这是一场无法解释的比赛!”大部份人都不能接受他的说法和态度,因为史高拉利仍然把那桩惨案当成不可解释的意外,我们却早已不再将它看成是个意外了。意外总是惊奇的,面对惊奇,人类往往不可自控地想要寻求理解,想把意外纳进理性可以认识说明,可以捕捉,然后使人生得以如常继续下去的规范之中。换句话说,意外呼求解释,而解释则使得意外不再意外。

不是吗?巴西为什么会输得这么离奇?才不过两天,全世界就已经为它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了:布阵和战术太糟,“4312”的阵型过于冒进,不只打不出气势,反而自暴其短。球员水准不够,内马尔不在,费特这类前锋根本交不了货。巴西球员出现断层,像浩克这种美式变型怪医般的肌肉男要是放在从前,根本就连板凳都没他的位置。巴西的青训出了问题,再也见不着自由自在的天才,盛产的全是体力优先灵感三流的好工兵。而且这个问题还能归到腐败的巴西足球体制头上,谋利大于一切的心态摧毁了昔日闻名全球的青训机制……。我们还可以不断分析下去;但无论怎样分析也好,我们真正想要的,就是驯化意外,使世界重新变成那个能够叫人放心,一切都有沿既定规则运行的稳定世界。

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源起于惊奇,他在《形上学》中如是说:“起初惊奇一些显而易见的难题,然后渐渐转至更大的课题,例如月之亏盈,星辰的轨道,以及宇宙的诞生。……感到迷惑和惊奇,人乃发现自己的无知。因此,哲学是为了远离无知。”这不也正是我们球迷的常见心态?不相信偶然,不接受意外,不承认无知;一场比赛的胜负,一球十二码的进与不进,其背后必有一些犹如天体运作般的原理存在。天行健,足球亦然。

没错,12码大战,即便大家老爱说它是命运的游戏,也还是有人不能甘心,试图为它建立“科学”。我说的可不是像前德国龙门列文那种纪录对手射门习惯的单纯做法,而是真真正正将12码模式化分析的严肃学问。挪威有一个叫做Geir Jordet的运动科学家,便提出了一套以射手身体语言为基础,辨识他们射球路径的方法。还有一位赛局理论专家Ignacio Palacios-Huerta,他曾经协助车路士备战2008年的欧联决赛,现在则进了西甲马体会的董事局,一方面替球会寻找人才,另一方面则持续探讨把赛局理论应用在12码罚球的可能。提到车路士,也不能不说Christophe Lollichon,他们的守门员教练,龙门施治的长年拍档。这位老兄干脆开发了一种机器,专门用来训练守门员的“边缘视野”。据说就是因为他的详尽分析,智商138,记忆力特别强的施治才能在2012年的欧联赛事里头,奇迹似地“猜对”拜仁六名球员射门的方向。

车路士大概是当今世上为守门员下过最多工夫,替12码做了最多准备的职业球会。既然如此,为什么它的领队摩连奴还要说:“我从不花太多心思在12码的练习上头,因为不管你怎么练习,最终还是会失败”呢?这会不会是擅打心理战的摩连奴的另一计故弄玄虚?我相信不是,因为不论是车路士也好,他带领过的其他球队也好,在12码这一环都真的难言常胜。

其实,又有什么科学能够使得一只球队永远成功呢?听说不久的将来,在国际象棋上面击败了人类的电脑,终于也要战胜最高段数的围棋高手了。因为围棋再怎么复杂精巧,也还是可以计算得透。但足球呢?你该如何计算那22名球员的肺活量与脉搏?预测他们移动的速度与方向?我们又要不要计算球场的温度,草被的长度,阳光的角度,球迷打气呐喊的音量,以及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微风的影响,与皮球在半空旋转时摩擦空气的阻力?这一切一切,在它们计算不到的时候,就会构成我们平常所说的“意外”。而“意外”,他们说,乃是足球最吸引人的地方。

假如不服从意外,又不愿耗费力气去收集和计算所有影响球赛的因素,那就相信命运吧,相信冥冥中的天数。

难怪足球总是离不开迷信。章鱼保罗,乌鸦嘴比利,甚至穿那一队球衣那一队就必定要输的央视女主播,他们全是启示天命,传递神喻的灵签。又或者一些似是而非的“定律”和“魔咒”。例如欧洲球队从来不能在美洲赢得世界杯冠军,荷兰和英格兰永远赢不了12码决战(我们是否还可以由此推断,但凡国名中译有个‘兰’字的都会倒在12码跟前呢?);这是龟甲遇火所裂出的纹路,势之必至,不可逆转。

若是不信邪,不死心的球迷还可以诉诸一种最终极的理论——阴谋论。任何出人意表的事态,都能用一招“假波”应付,反正证实不了,也否证不了,所以它永远都是对的。真的,就连德国大胜巴西七比一这一场比赛,网上也有人言之凿凿地判定它是“假波”,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为什么已经给人踢进了两球,史高拉利仍然呆若木鸡地坐在场边,不给任何指示?因为他们收了钱,这根本是计划好的’)。在这里,钱就像是上帝;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凡是遇到意外,就说是上帝的安排;今天的球迷遇到意外,便说金钱做怪。

足球总是充满意外,而人类总是不能忍受意外。所以足球不只迷人,它还是人类发明给自己的烦恼。


文章来源:《主场新闻》 TheHouseNe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