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家来信》连载28:第4章 回家(1-3)

2015年05月21日马三家黑幕
一、寂寞的日子

(续前节)
9


睁眼又是头上的白屋顶,张良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梦。

梦里好像是过年了,因为忙自己的事儿没有去看奶奶,张良心里特别难受,埋怨自己:怎么都在一个城市,还不知道去看奶奶呢?以前张良每年都要回老家陪奶奶一起过年,一起照个相。奶奶是可怜的孤寡老人,父亲的去世使她老年丧子,长年一个人生活,经常在街上靠拣破烂攒点钱,她最喜爱张良,老说自己是个没钱的穷奶奶,没有给孙子留下财产,上大学时她还给张良寄过好不容易攒下的十元钱。工作以后,张良像父亲生前一样,月月给她寄生活费,可是老人舍不得花,都攒着,临死还给张良留着。其实她去世很多年了,在梦中,张良不知道她已去世,醒来后心里很不好受,想自己生前尽孝不够,追悔不已。

想起奶奶,又想起父亲,琐碎平常的记忆,一件件涌上来。

父亲在灯下和他一起研究刁钻的数学试题,那是母亲抄的因式分解练习题……

为了给他凑齐整套的《十万个为甚么》,每个星期天父亲都去逛书店,有时能看到一本农业的,有时能看到一本天文或者地理的,只要是家里没有的散册,父亲就毫不犹豫的用省下的烟钱买下,父亲最爱抽烟啦,但只抽最便宜的烟……

他还记得父亲有一次打了他,那是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每天要求他严格记录当地的温度,制作气候表格,张良没有持之以恒,父亲不高兴就打了他,后来母亲偏袒,不许父亲打……这个被打的记忆竟让张良感受到小时候家庭的温馨。

他想起与父亲诀别的最后一个场景。

那时他刚上大学,父亲到学校看他,让他一定要保证营养和休息,给他买了在家都舍不得吃的烧鸡,还带他逛公园,最后带他到了那个大城市的百货商场。

在卖录音机的柜台前,穿着很土的父亲,翻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解开了裤子,从缝在内衣里面的贴身兜里,很费劲的掏出了一百多块钱,为了让儿子学好外语,父亲下决心要给儿子买个录音机。

张良记得,当时因为担心有人会笑话父亲,自己还往四周看了看。现在想想,母亲怕父亲丢钱,把钱缝的太结实了。钱一定是攒了很长时间,那是父亲两个月的工资呢。

父亲是出差顺路看他的,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成了永别……

门突然开了,一个人栽栽歪歪的走进来,是马援朝,三大队把他隔离在特管室了。他得了肺结核,要观察一段时间,看他的结核是否钙化。

李万年和他聊起来。

马援朝是偷钱包的,2010年的沈阳“严打”把他送进了马三家。

马援朝自己说,“我还不算冤,有个人在路边掰了几穗玉米就给劳教了,‘严打’啊!”

他父母参加过朝鲜战争,爸爸是烈士,妈妈是残废军人,马援朝生下来就有软骨病,小时候就被当村支书的继父遗弃在沈阳北站了。

五十多岁的马援朝一想起母亲就哭,“继父强占了我妈的抚恤金,还背着我妈把我扔火车站了,我妈想儿子把眼睛都哭瞎了……”

“现在我每个月给我妈寄一千块钱,偷的钱。”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李万年问他。

“我就住在沈阳北站二楼录像厅。”

10

看着马援朝,张良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到的逃荒人。

是河南逃荒出来的,他们带着小孩赶路、要饭,路过他老家时,就在他家附近的毛坯房里生火留宿。

头一天张良和姥姥一起去给他们送饭,他问姥姥:能不能把家里的铜勺子卖点钱给他们?他们没有自己的家,真可怜啊。

晚上他也没睡好,惦记着第二天给逃荒的再带些吃的。

第二天起个大早,小张良就跑去了,结果毛坯房里,只剩下一堆灰烬,逃荒的人很早就离开了。他心里很悲伤:这些人的命运为甚么这么可怜呢?

人的命运为甚么有那么大的差异?为甚么有人那么贫苦?连自己的家都没有?……

很多很多的问题,都是《十万个为甚么》解答不了的。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张良的知识面已经非常丰富了,从天文到地理,从物理到化学,但他找不到答案。

父亲的早逝,又一次翻腾出让张良难以排解的疑问:为甚么好人没有好报?张良对善恶有报的普世价值开始产生了怀疑。

听奶奶说,父亲从小上不起学,只能一边给人放羊一边看书认字,特别能吃苦,可怜的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却只活了五十多岁,是家族中最早离世的。父亲死的时候,癌细胞扩散到脑子里,打杜冷丁都不能止住剧痛,父亲为甚么会遭那么大的罪?

父亲为人忠厚善良,是厂里有名的劳模,外号“老黄牛”,真像老黄牛一样辛辛苦苦的工作,一个人顶四个人,带头干最危险的工作,永远吃苦在前,父亲的徒弟们都喜欢他,母亲说,“连厂长去世时都没有的那么多的人给你爸送行。”可是,为甚么长寿的不是父亲这种人?为甚么很多偷奸耍滑的人就比父亲活的好呢?为甚么他们能当官入党呢?

在争取入党、靠近组织的过程中,父亲被一再考查,临死前考查期还没有过呢,知道他要死了,党组织才提前结束考查,满足了父亲临死前的愿望:加入中国共产党。

11

小时候,戴红领巾对张良来说是一种光荣,只有学习好、各方面都优秀的人才能当上少先队员呢,自己没戴上红领巾,只怪自己不优秀吧,张良入队时已经很晚了,是最后一批。

入团张良也是最后一批,因为他自己不写申请书。

张良喜欢古文。语文课中,古代仁人志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品德,与孔子甘居百川之下而成其大的胸怀,张良很是向往,他写的日记得到了班主任的赏识。有一次班主任找张良谈入团的事儿,因为他想让张良当班长,而张良对这方面不积极,就得给他做工作,班主任劝他入团后再当班长。

那时候,张良已经开始独立思考问题了,他第一次问了一个关于信仰的问题。

班主任出身于地主家庭,运动中挨过整,但他一直积极要求加入党组织,很大年纪才入了党。

被党打成“地富反坏右”的人,又去要求入党,于个性方面张良是不理解的。

张良问班主任:您出身不好,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为甚么还要入党呢?您是信仰共产主义吗?

班主任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头戴三尺帽,不怕砍三刀。”

意思是有了党员的这个身分,就算运动来了整到自己头上,也能起到保护的作用,这是班主任一生坎坷留下的人生经验,他当作心里话告诉了张良。

这句话对张良影响很大,他发现,原来这个共产主义信仰是很功利的,它把人变得不是更高尚,而是变得更世俗,它把君子变成了小人,党员入党的动机很值得怀疑,他们不是真的信仰,而是在利用信仰。

后来张良虽然勉强入了团,内心却已怀疑这个信仰,入团的宣誓,也没有甚么庄严的感觉了。

现在想想,估计父亲入党的动机也是一种现实的考虑吧,父亲希望自己上进,是要给这个家的幸福做点甚么,因为在中国社会里,中上层都是党员的天下,要想提高社会身分,就必须入党。回想起来,父亲生前从来没有教育过张良在政治方面要上进,他经常说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谁上台都离不开搞技术的,搞技术的人在政治风浪中不容易受伤害,人生会比较保险和平安,这是经历过文革运动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的想法吧。

12

按照父母的愿望,张良考上了理工科的重点大学。

上大学时,正处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期,文化和学术上的自由,使张良接触到了萨特存在主义、弗洛伊德性动力、黑格尔的哲学等等,反传统的道德观,渐渐转变了他从小接受的传统文化教育。

“人还是要世故一点儿。”父亲去世后,母亲总是这样给张良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可不能像你爸那样老实,做人不能太傻太实在了。”张良的人生观确实变得越来越现实了。

如果人只有一生一世,就只能是现实主义的人生观了,短暂的人生,不享受就白活了,及时行乐吧;现实主义也必然是唯物的,要比别人过的好,要获取更大的利益,就要拼搏、进取、学习更多的技能,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心理状态。

毕业后,凭藉优良的成绩,张良成功竞聘为北京一家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开始了他现实主义的人生。

他曾以为多掌握些技术就可以靠本事吃饭了,几年打拼下来,他才发现,社会现实远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在单位里,处理人际关系的难度远远超过技术本身,复杂的帮派纷争,经常使他左右为难、穷于应对,却又无法逃避。

他竟然羡慕起一个在街头修打火机的小伙子了,那是他师傅的侄子,一个个体手工经营者。这小伙子背着一个小箱子,全国到处漂游,给人修打火机、修表,一个地方呆上几个月,再去另一个地方。竟然有这么生活的,张良很是羡慕:走到哪儿把箱子一蹲,就可以生活了,到哪里都能生活!他感叹,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上了大学,学了这么多技能,竟然还不如一个修打火机的逍遥自在!

小时候,受麦哲伦、达尔文的影响,他对航海探险非常神往,曾一直想当个海员,环游世界……

突然,李万年凑近他的耳朵,把他从大海上拽回了“死人床”:

“东方昊要解教回家了,你要不要让他给你家人打个电话?”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