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欣賞】高爾品:短篇小說《人民代表》

2012年11月17日辛灝年
【新唐人2012年11月18日訊】【作者的話】一九八七年底,作者忽然發現自己成了安徽省人民代表,省人大常委。會罷歸來,家人問他,「不是被人拉去開代表會了嗎?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作者無力地答道:「我這一輩子都說不清了……」 雖然他在會上曾直面省人大主任王光宇:「我既沒有選過別人,別人也沒有選過我,我怎麼就成了人民代表呢?」當時王光宇回答他說:「這是組織上的事情,不必要讓你知道。」他只能無言。之後,他決心寫小說以「明志」,便寫了這篇「人民代表」,但是國內向他約稿的雜誌,卻沒有人願意發表這篇東西。後來,還是他擔任編委的安徽文學月刊(當時更名為《大時代》)發表了這篇小說,題目改為「聰明誤」。二十多年後這篇小說在黃花崗雜誌重新發表,除回歸「原題」之外,全文未作任何改動。

人 民 代 表


自從老閹當上了人民代表,我就發現他變了。連他那一雙總是黯淡無神的眼睛也變亮了許多。原來那張蠟灰色的面孔,也像是突然發了光。一雙疏淡的八字眉,平了不說,還象在那一張乾乾巴巴、稜稜角角、顯得又枯又瘦的臉上,一個勁地要往上掙哩。那陣兒,他對誰,都會在原來總要擠出來的那一絲笑紋裡,添加幾分感激與討好的份兒。他顯然是在感謝同事們居然會選他做了人民代表,三十年來第一次讓他在機關裡露了臉,成了氣候。尤其是代表大會開了幕,我和他住進了城裡最好的飯店,他臉上的表情,也就愈加地動人了。



自從老閹當上了人民代表,我就發現他變了。(網絡圖片)

他這模樣,自然使我在心裡感到有些可笑。可我,他唯一的好朋友,還是願意他能在心裡真真正正地快活幾天。因為我知道他這一輩子活得都太窩囊,太清苦,太沒有名份與地位。機關裡二十四、五的小年輕,都敢拍著他的肩膀,也對他喊著我們叫他的外號——「老閹」,指示他要好好地干。而他呢,也只能象個真正的老閹那樣,唯唯諾諾,唯恐得罪任何一個人,特別是那些正靠爹媽得意著的小年輕。

然而,自從那天大會宣布要搞民主,有十人提名便可以充當競選縣長的候選人起,我看他的神情便有些變。整整一個晚上,他居然能把那麼高級的席夢思,都折騰得唉聲嘆氣,害得我半夜起來,猛一開燈想看看他在幹什麼,卻未想,他那一張臉,笑眯眯的一副怪樣兒,竟叫我迷糊得睡不著覺了。那一剎間,我居然也擔心,他會不會象范進那樣,中了舉便要瘋,便要往泥潭裡跳,還非要胡屠戶打嘴巴子不行……而他剛當上了人民代表,便立即生了要當縣長的野心……這念頭,自然只是在我心中一閃,便沒了。

我心裡真正為他緊張起來,還是在本系統代表團醞釀副縣長候選人的討論會上。因為討論會一開始,他的眼睛便像是有意躲開我,卻又總想看我們的局長,連看著其他代表的表情,也顯出了難為情的樣子。開始,我還不明白他何以會做出這種形狀來。後來,當我看見他的眼光又有些激動地飄閃在我們局長的面孔四周了,那一雙闊嘴巴,幾番像是欲言又止、卻又止而欲言時,我心裡才突然跳出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對我無疑是石破天驚,我心裡不覺一慌。

我承認,那會兒,我的眼光就像是在求他能看我一眼。因為他只要看我一眼,他就會明白我會制止他內心裡的企圖,他滿心窩裡正在鼓漲著的那個念頭,便會無影無蹤。可是,他偏不,而我又恰恰被小李拉著坐在她的身邊,離老閹足有二丈遠。

正當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小李跟我說悄悄話兒,猛地想到乾脆繞過去,裝著有事找他出去,然後再跟他把那個理兒挑明時,誰想,他居然噎那麼吭吭哧哧地,又那麼激動不已地將那句話公然地說了出來。

是的,他說出來了,我真的沒有搞錯他的心思,他竟然率先提出,要以十人提名的方式,選舉咱們這位「德高望重」的局長去做本縣的副縣長。他的話,就象一顆炸彈,立即將在座的一張張面孔炸得青不青烏不烏的。我猛地掃了一眼咱們的局長代表,然後立即向老閹看去,我看他竟顯得是從未有過的正經,莊重,像是完成了一樁「歷史的大使命」。

我心裡自然只能是叫苦不迭。

然而,會議室裡,靜謐得不再有一點聲音。我忍不住掃了許多代表一眼,竟看不出一絲毫熱烈響應的跡象來。許多人的臉上,反都露出了那種不尷不尬的樣兒,全像是做了虧心事兒不好啟口似的。這時,我聽到我們局長代表銳﹕「大家不要選我嘛,我可沒這份野心——啊?哈哈哈哈……」

他的乾笑,裹著他的不快,同樣如一顆炸彈,把剛剛被老閹炸暈過去了的代表們,全炸醒過來了。我看見所有的人臉色都一變,有幾位臉上噎迅速地綻開了由衷的笑容,而那個嬌淌滴的聲音終於又像是放廣播劇似的響開了﹕「幹嗎不能選我們的局長?我看我們局長就行,當縣長都委屈哩!本來嘛,這回沒讓他當正式候選人,我就有意見!」

我盯著她,然後將眼光掃到局長臉上,發現局長臉上的乾笑,顯然噎變得滋潤多了。我這才向老閹看去,我看見他的臉上雖然噎失去了那副莊嚴的神情,可滿臉上又都是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了。雖然他誰也不看。

會議室裡熱鬧起來了,那一片擁護咱們局長競選副縣長的聲浪,噎在一浪高過一浪。

我呢,只覺得心裡麻糟糟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因為我第一回感到自己捉不住老閹的心了。



那可是本屆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正副縣長的大好日子。只因如今的人民代表,個個都願意代表人民,所以,光是十人提名的副縣長,就有十幾個,加上原有的五位副縣長候選人,將近二十人。因為老閹要履行他這個人民代表的權利,咱們系統的十六名代表,連我在內,又全都表了態,簽了名,便以十六人提名的最佳態勢,將咱們的局長堂爾皇之地變成了副縣長候選人,那名字就印在粉紅色的選票上。

會議一開始,就顯得嚴肅、緊張。那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在本縣電視台的節目上與我們見面的領導,終於走上主席台,按座次就了座,會議就正式開始了。先是起立奏國歌,後是坐下來由執行主席宣布候選人名單,三是強調選舉紀律,接著便放開了迎賓曲。在友誼的歌聲與怒放的鮮花,還有色彩繽紛的一束束 燈輝裡,當代表人數被清點得一人不差之後,大會工作人員,便開始發選票,會場也突然沉靜下來,連迎賓曲是什麼時候停的,我也不知道。而我剛剛將那張粉紅色的選票接在手裡,一個人民代表的光榮感、責任感,便噎升騰在我的心中。未想,剛打開選票,那個人的名字竟第一個刺到了我的心裡。而我甚至連感覺都還沒有上來,就噎在他名字上方的小格格裡,又快又狠地打了一個X 」!

然而,那個人,卻把我的心給抓住了。分組討論副縣長候選人時,我們系統的代表,在老閹的提名下,一致推選咱們局長作副縣長候選人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地浮現到了我的眼前。當那個女人把簽名紙最後一個遞到我跟前時,當眾我也只好違背自己的良知簽了名,事後只好安慰自己說,連那許多青史留名的人物,都做過違願的事,我這算什麼!那一刻,我心裡雖然彆扭得說不出滋味,可是,一想到老閹,我心裡便又有些恨恨的。老閹啊老閹,你當真是一點也不了解咱們的局長嗎?難道你第一回當上了人民的代表,便要濫用你手中的權力嗎?難道你僅僅因為感激他沒有在局常委會決定代表名單時,把你的代表資格擼掉,後來又跟你開玩笑說過,你當代表,我這個局長可是舉雙手贊成」的話,你就要象遇了明主似的,去向他表白你的忠孝節義之心嗎?

我捏緊手中的選票,不覺向前排看去。我一眼瞥見老閹正回臉看著我。那一瞬間,我雖然恨不能狠狠地盯他一眼,可我還是看見了他滿臉上都是巴巴的樣兒。我立刻明白,他這是要求我投咱們局長一票呢!

我心裡頓時又來了氣。因為上午提名結束後,我有心將他拉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裡,然後輕聲地責問他說:「老閹,你真的是閹了?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餿主意?」

你瞧他怎麼著?他不看我,或者說只是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不說,臨了竟說出了一句:「我,也是想報答他……」

我一生氣,便要甩手就走,心裡卻又冒出來許多話——你要報答他什麼?又有什麼可報答的?同事們看你老實可憐,也是存心想讓你風光風光,才選你當了代表,他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何況給你當,總比給我這種刺兒頭好些!他做了咱們十幾年的局長書記,那些在機關裡親連著親的子女們,一個個都弄了個正股副股的,你還不是行政股的一個老辦事員嗎?機關裡誰不知道你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天天都在想靠著好好兒幹活爬上去,卻又三十年如一日,沒有一天爬上去過……

我心裡的話,雖已涌到了舌尖上,卻沒有說出來。除了因為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還因為我彷彿聽出他那句「也是想報答他」的話裡,還掩減著別的什麼意思。雖然那一刻,我什麼也不願意想,也想不出來。我只是看著他那樣兒生氣,為他做的不順應民心的事情感到忿恨。可等到我當真要甩手走掉時,他卻一下捉住了我的衣袖,有些畏縮地對我說:「既然噎簽了名,你就投他一票吧。」

我沒好氣地看著他,一聲不吭便走了。我當面簽名,是叫那騷娘們給逼的。想讓我投他的票,沒門!要不是縣裡領導撥出一個代表名額,指名給了我,我早就被他X掉了!咱是靠本事吃飯,是本省的名人,也是咱們局長眼裡揉不進去的砂子兒。
……

我看著老閹那一張還沒有迴轉過去的面孔,看著他臉上的乞求模樣,不知是厭他,恨他,還是不忍心,忙將自己的眼光收了回來。然後又打開了手中的選票,發起怔來。直到會場上噎嗡嗡地響動起來時,我才猛然醒悟到,就要投票了!我這才在自己的選票上,從第一個圈畫起,一連畫了五個圈,算是投了五張有效票,贊成票;對那些因姓氏筆劃太多,因而名字只能排在後面的候選人,我也只能徒表遺憾,在心裡請他們原諒。因為除了那幾行簡歷之外,我對他們的底細所知太少了些。然後,我又最後盯了一眼咱們局長頭上的X,非但沒有帶著一絲歉疚,卻帶著一股 說不出的愜意,把選票端端正正地合起來,半舉到了我的胸前。

激動人心的迎賓曲又猝然搖撼了我的身軀和我的心。滿戲院白熾的光束,正從攝像記者的身後射出來,在代表們的臉上掃過來又晃過去,宛如驕陽烈日下的大戲院,在紅旗鮮花與迎賓曲的旋律中顯得熱烈非常。我看著主席台上的大人物一個個地投完了票,才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站起身,隨著人流與隊伍,魚貫地向台下的投票箱走去。當我猛然看見老閹竟是那樣莊嚴地投下了他的選票時,我的心裡不知為什麼竟猛然牽動了一絲側隱之念。我好象是突然感受到了他的莊嚴情緒,而在心裡生了愧疚之心。是的,他畢竟是第一回當上人民·代表,第一回以人民代表的資格行使他神聖的權利,不象我,幾朝元老,早沒把這當件認真事兒了。

看電影的時候,我總算懷著一份說不明白的心情,坐到了老閹的身邊。眼裡雖然在看著銀幕上的武打鏡頭,心裡卻總有些不安的感覺,尤其當我感覺到老閹的眼光像是老在躲著我時。我試圖引老閹說幾句話,可他的那一雙八字眉,這會兒又噎趴了下去,那樣子就像是不自在得很。我猜想,坐在我的身邊,他還在為自己的拍馬屁難為情哩。也是,他活了五十多歲,這在他還是第一回,況且還拍得這樣大,這樣響!他若是早十年學會了這一手,嘿,看還有誰敢叫他「老閹!」他原姓嚴,可是,就因他太閹,所以,同事們才送了他這樣一個難聽的渾號。

電影未完,票就清點完了。當工作人員要求我們這些代表重新各就各位時,我因老閹告訴我他的身邊原就空著一個座位,我便乾脆坐在他的身邊不走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感到,唱票時,最好還是能跟他坐在一起。因為我隱隱地感到,此刻,老閹正在為他的「恩人」,也在為自己行為的後果擔著心。他這心情雖然正好跟我的相反,卻使我在心裡對他多少懷著點兒不安。

我的預料幷沒有錯,但我的預料又全然地錯了!我看出老閹的臉色在變,眉頭在跳,臉上的稜稜角角在向外掙,一張又扁又闊的嘴巴都快要張成「狼嘴」了!那當兒,我就像是壓根兒不關心那些選上還是選不上的人,而只在關心著我的老閹,直到咱們的局長,競以一票之數而最後一個名落孫山時,我心裡的緊張情緒才猛地一松,卻又猛地一緊——因為我看見老閹的額頭上噎有了汗,那張臉又變成了蠟白色,他那張大了的嘴巴,哭不象哭、笑不象笑地開合了幾下,卻又沒有說出一句話來。許久之後,當迎賓曲將新當選的六位正副縣長引到主席台上,與全體代表見面時,在一陣長久的巴掌聲之後,老閹才轉臉看著我,傻傻地,卻又像是慶幸不已地說了句:「那一票就是我投的。」他的眼光裡顯然含著責備我的意思,那意思就像是說我太小氣,也太不肯幫他的忙。

我看著他,不覺脫口問他:「那個女人為什麼不投他的票?」

「她丈夫出了車禍……」他說,也不看我,八字眉又全然趴下去了,「我原以為就是你不選他,再除了她,他至少也能有十幾票,那也就不難看了,沒想到……」

他的臉上明顯地在向外滲著不安的表情,雖然這表情裡,還摻和著他對自己的寬解與寬慰。

我看著他,雖然有些同情他,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他對自己的寬解與寬慰是不是也太早了些。然而那當兒,我還不想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更不願老閹也來跟著我的感覺走,卻又突然有些可憐地看著他,沒有懷著一點怨意地在心裡對他說了句:「老閹,你真傻。」



老閹是真傻,我就沒有遇見過象他這樣傻的人!

他率先提名推選咱們的局長做副縣長候選人,等到大家不得不跟著他提了名,他反倒躲起咱們的局長來了,連看他的眼光都是躲躲閃閃的,避之唯恐不及。我知道,他那是害怕再做出「拍馬屁」的樣子來,更怕人家說他在拍馬屁,因他原來不過是要報答那個人。

可是,當咱們的局長竟以一票之數而名落孫山,本系統裡推選過他當候選人的代表們,都在肚子裡笑得喘不過氣來,卻又個個都在躲著他的時候,好他個老閹,倒開始巴巴地看著咱們的局長,湊近他,想跟他套近乎了。我知道他是想說自己在為他惋惜,為他難過,還有就是要向他表明,他這個提名人畢竟是真心誠意地投了他一票,那一票便是他投的,他可沒有欺騙咱們的局長,尋他開心,他的真心蒼天可鑒,日月可表。然而老閹竟然會看不出咱們局長的臉色,看不出局長看到他時,那便更加烏沉沉下來的面孔——他是連看也不想看老閹一眼哩!他滿臉上的表情,都像是在說——「你別再朝我獻媚好不好?我瞧著你就想吐!」

老閹他卻不。他竟然還要一個人偷偷地往局長的房間裡跑,卻又總被局長的話跟臉色堵在門口,進又不是,退又不是。我遠遠地站在他的身後,直為他寒心,為他丟臉,為他感到有辱人的尊嚴。

我知道老閹想不通了。他那八字眉,當真又趴下去,再也起不來了;他那滿臉上的稜稜角角,又全都在往回縮了,像是生怕會戳疼誰;還有,他那一雙剛剛才放了幾天光的眼睛,居然重又變得黯淡無神,叫人瞧著都不象個活物,若不是它們偶爾還會一動,叫人覺著他心裡還在想不通,我怕他真的會比閹了還可怕。

但是,待我將他拖到一邊,跟他道明,他當初提他的名就是錯的,如今也犯不上為這個錯再內疚,那人選不上是他沒德性,這不關你的事時,他倒傻樣地反問我說: 「但那一票,就是我投的。我沒有跟他搞兩面派,他怎麼能對我……」那當兒,我瞧著他那心事重重的窩囊樣兒,也因沒好氣,所以才衝著他說: 「你別以為你投了他一票,他便以為你對他是忠心。你推選他做候選人,他當然高興。選得上,是他的造化;選不上,卻有十幾票推選他,這等於是在向本縣的領導表示他這個局長在本系統很得人心。可是,正式選舉時,他只有一票!這一來,別說造化了,卻分明是揭穿了他做候選人的騙局,他連臉也給丟了個一千二凈!難道你連這都不明白?」

我當時因說得痛快,加上他仍然是滿臉狐疑的模樣,我才幹脆把人家的話,也給他倒了出來。可我剛跟他說:「老閹,你說那一票是你投的,可別人都說那一票是他自己投的,還有人說是親眼看見的。所以,他現在看見你,才會臉色鐵青。」誰想,我這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竟已變得一片蠟白,連一點血絲也沒有了!但他的眼睛卻突然地亮了起來,幷且一把拉住我,抖著我的袖口,逼問我說:「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那一票是我投的,真的是我投的,一定是我投的,一定的,我怎麼會……」

我沒想到自己的話,會叫他變成這樣,我心裡倒立即有些慌了,那當兒,要不是有人拉走了我,我也許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才好。

我自然沒有想到,快半夜時,當我回到飯店,輕輕地推開房門,準備悄悄地摸上床,蒙頭大睡時,卻未想,老閹竟猛地掀開被子,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對我說:「我想起來了!當時我還在自己那張選票上,做了一個記號,塗了一塊墨水團團,就在票角上!沒有錯,我不會錯,我能查到。明天一早,我就要去查票……」

他不單在這深更半夜裡將我嚇了一跳,而且,他的聲音,因像是從地獄裡迸出來的那樣,叫我不寒而慄。

我因為心裡一慌,竟也忘了開燈,只是盯著他那一雙在幽暗裡熠熠閃爍的小眼睛,許久之後,我這顆心才算平靜下來,但也只好在心裡嘆了一口長氣,兀自搖了搖頭,然後,就和衣躺下了,但我仍然在聽他說:「我明天一早就找大會去查票,他們一定是把我的選票遺落在票箱裡了。我有記號的,我能找到……」

說實話,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踏實,似夢非夢裡,總覺得他在對我說要去查票的事。可不,一大清早,他就拉我起來,一雙眼睛,就象一隻要去挨刀的小狗那樣,巴巴地看著我,求我陪他去查票。我有什麼辦法?誰叫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誰叫我打心底裡既可憐他又同情他呢?我又怎麼能看著他為著那張票,噎露出了要犯精神病的勁兒而不去幫他一把呢?可是,這票真的能查得出來嗎?要是他那張票真的噎遺失了怎麼辦?或者是縱然查到,可票上的圈又明明白白地圈到了別人的頭上去了呢?誰又能說這絕不是可能的呢!選舉時,也許就因為他太認真,太激動,同時又當真想在那張票上表白他那一份報答之心,反而圈錯了名字,卻自己根本沒有覺察呢?但是,我還是陪他去了,一路上都不敢看他那張痴不痴傻不傻的面孔。到了大會選舉組,也只好由他一個人去求那些年輕人。直到那些小年輕對他的態度,實在叫我看不下去時,我才發了話——以兩個「人民代表」的資格,把話講得硬梆梆的。我雖然看出他們對我的話,同樣在臉上流露出了不屑的神氣,但是,面子上的事,他們又不得不顧,何況又多少知道點我這名字的份量,他們這才不情願地查起票來。

當老閹的那張選票,因確有做的記號,而終於被查出來,幷且確確實實證明他是投了咱們局長一票時,我看著老閹那滿臉發光,激動不已,哆嗦著嘴巴,向那些小年輕連聲道謝的模樣,我心裡非但沒有一絲激動,卻反而變得漠然得很。因為我明白,兩票既不能使我們的局長時來運轉,卻同樣只能使他臉上無光,何況別人早就說另一票是他自己投的。它雖然說明了老閹對他的忠誠,道盡了他的知恩報恩之心。可是,咱們局長能領他的情嗎?笑話!雖然我勸老閹把這張選票只偷偷地拿給局長看看就算了,可他就是不聽。他偏要求選舉組在大會上宣布他這張被遺失的票,是一張有效的票,是他神聖權力的被疏忽,他偏是這樣的犯傻,這樣的不明事理。

我沒有錯。大會終於宣布了他那張選票的合法性,宣布咱們局長得的不是一票,而是兩票,一邊檢查工作上疏忽,一邊又將他大大表揚一通,說他既對履行人民代表的神聖義務盡責盡心,又是一個誠實的候選人提名人。這時,咱們的局長,不單單是霍地站起身,轉身便往會場外走,幷且連對老閹巴巴地迎著他的眼光,連理也不理。他那滿臉上的烏雲冷氣,又預示著老閹會有怎樣的命運呢?

午餐以後,當老閹神魂不寧地躊躇了很久,終於走進局長的房間,當那些真正同情他、可憐他的代表們和我一樣,悄悄地跟蹤在他的身後,躲在門外,傾聽裡面的動靜時,局長那猝然間便向他爆發出來的火氣,既然把我們這些「門外漢」都嚇了一跳,至於在裡面的老閹,噎被他嚇出了怎樣的一副模樣,那還用得著我們來想像嗎?

我們全聽清楚了!聽到局長在罵老閹讓他丟了一次臉還不算,居然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當眾丟盡他的臉面;聽到局長公然喊著要老閹別再拍他的馬屁,還說,他從來不用別人來拍他的馬屁,尤其是老閹的馬屁,只能叫他噁心……

我們躲在門外,只聽著局長在叫,在嚷,在怒罵,在低吼。可是,誰也聽不到老閹的聲音,他的話。

那一刻,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在抖,在脹,象要爆開,卻又差點爆出兩顆眼淚來,我猛然轉身走開了。
……

老嚴,真的變成老閹了,被選上人民代表之後,在他臉上所煥發出來的光彩,就像是永遠地不見了,消逝了。他見到人時,雖然也還想擠出一絲笑紋,然而那笑紋已是愈加地苦了不說,而且還有了哭不象哭,笑不象笑的模樣,以致許多人見了,心裡競有些發毛。我因瞧他這樣下去不是事。聽說他最近又查出了什麼毛病,預後也不好,前兩天的傍晚,我才硬把他拉到了臨河的一家小酒樓上,想讓他跟我喝兩杯,也好為他寬寬心境。未想到他悶悶地幾杯下肚之後,竟陡然抬起那一張蠟白色的臉,盯著我看起來,卻又全然像是盯著別的什麼一樣。良久,他才突然開口說道:「我提他名,是為報答他,這不假,但我也是想,我這樣對他,他對我或許也會好一點,將來能多少關心我一下。過去,我眼見許多當過人民代表的人,多少都提了上去。我已幹了三十多年,於今已五十多了,還是個辦事員,要是將來再不能提個正股副股的,我這一生便連個結果也沒有,連孩子們也恨我不中用,瞧不起我,害他們直不起腰……」

他說到這裡,忽然不說了,連臉上的稜稜角角也像是在抖瑟著。等到他再抬起臉來看著我時,他那一雙像是已全然趴下來的八字眉下面,兩隻眼睛也變得渾渾濁濁的,還像是在凝聚著兩點落不下來的淚。

他的話,還有他這模樣,叫我的心一酸一緊又一哆嗦。

我不忍看他,不敢看他,像是有一杯冷酒堵在我的心窩裡,叫我全身上下都有了要打寒顫的感覺。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同事們背地裡說老閹的那些話,想到,難道老閹當真會象他們說的那洋,怕是不會長久的了嗎?

(發表時用題《聰明誤》 安徽文學1991年3月號)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三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