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維光:道喪文弊、烏煙瘴氣

2018年09月01日評論
有大陸青年學人來信談對一些當代及思想史問題的看法。為此作答討論如下:

1.
首先談這位青年對於認識論的提法及用法。他在信中說:
「認識論哲學是從西方獨有的形而上學範式中演化而出的形而上學體系,古代東方沒有,古代西方也沒有。到底認識論哲學是人類社會的必然趨勢,還是西方文化身不由己的必然?如何解決信仰問題,才是影響未來社會的根本問題。」

對此,我答說:
你所說的認識論哲學,我無法判斷指的是什麼。就我對於共產黨社會對於哲學史的意識形態化的解釋,我認為,這話可說是典型的共產黨那套真理部造就的語言方式、思維方式的昏話。這個說法不成立。

如果說的是認識論,Epistemology,那麼就必須要準確地理解這個術語的意義。因為對認識論的理解涉及到對基本的哲學及其問題的理解,這就如唱歌首先要知道和唱准「叨來咪」一樣,如果這都有問題的話,那就要先補課了。要先學會理解每個詞及概念的意義,以及方法,然後再議論。而這其實就是我走入這條路,以及其後二十多年,即九十年代前不斷地體會到的:一個共產黨社會教育下的人,要想進入學術領域,首先知識框架必須有一個徹底的變化。

現在的開放及網路使得要了解這些真的是不難,已經遠非我們成長的時候了。只要你感到有弄清楚它的衝動,上網查查就是了。

認識論,Epistemology,最基本的英文字典都寫着,如谷歌網路詞典。它是:the theory of knowledge, especially with regard to its methods, validity, and scope. Epistemology is the investigation of what distinguishes justified belief from opinion. 即:認識論是一種特別關注到知識問題中的方法、有效性以及它的範圍界限的理論。認識論研究的是辨析出你的看法中有哪些是可以證明的可信的東西。

在德語最基本的哲學小詞典上雖然不過百字,但是也很清楚。它說,這是希臘的學術思想。這個詞在德語領域中使用的較少,而更多地出現、使用在法語世界,特別是英語世界。認識論涉及的是從赫拉克利特、柏拉圖、亞裡士多德等人的討論。

「認識論哲學是從西方獨有的形而上學範式中演化而出的形而上學體系」,這話不自洽,無來由,所以我才說它是東拉西扯的胡話。我真的不知道你這個說法是從何而來。

我近幾年經常提到並且強調,二元論是西方思想的特色,認識論就是討論探究這對立的二元關係的「討論」。它怎麼會是形而上學體系了呢?認識論的探究決定了這種探究根本不會是想建立體系,它和體系是風馬牛的事情。相反,我多次強調過,體系,特別是黑格爾以來的一些意識形態體系是受基督教神學的方法及思考氣質的影響。而於此,上述最基本的詞典的幾句簡單解釋,其實蘊含了非常多的內容。

1.認識論的探究是文藝復興和啟蒙思想的基礎。為何會引入這一希臘思想?因為認識論的探究能夠使他人們掙脫教條、專斷,從昏睡的睡夢中覺醒。

2.哲學和神學、宗教的區別。哲學讓人們思考,而神學、宗教讓人們相信。而把神學的方法運用到世俗思想領域則導致意識形態的產生,觀念論的產生,體系哲學的產生。所以那些體系哲學、觀念論化的思想不過是一種世俗宗教,一種世俗神學,是現代社會問題的根源。

3.這個術語在德國的存在的情況為人們顯示出一個分析德國為何保守,為何產生對抗啟蒙的極權主義的視角。分析研究德國保守在哪裡,黑格爾、馬克思、海德格哲學和英法的自由主義啟蒙哲學的區別對於理解當代問題,乃至中國文化的意義都是很重要的。

4.認識論問題告訴我們為何馬克思主義不是哲學、不是學術。

2.
在這封信中,他不斷提到的所謂「西方的認識論哲學」:
「在『認識論』哲學已然蔚為大觀的時候,既然已經無法再用舊有的傳統文化體系來縝密而系統地解釋一切,那麼大概只有兩條路可走了。第一條,就是把中國舊有的文化思維體系與認識論哲學打通。第二條,那就是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演化出可以吸納包羅西方認識論哲學的文化體系。無論這兩條路徑中的哪一種,我們都已然不能繞開西方認識論哲學了,因為西方認識論哲學已然放在世人面前,由不得你否定它,如果不能吸納之,復推進之,那麼必須要將自身文化與它打通,如此,文化才能成為信仰立起來。」

對此我明確地對他說:
這個提法在這裡是極為有問題的。當然我認為,這是因為上面我所說的,你對於認識論沒有準確的認識和把握。為此,我以為你如果用「知識性的哲學」,可能是較為準確的說法。因為發生於希臘的philosophy是二元論的基礎上的一種求知的愛智。它們考察及得到的是人類如何用自己的感知及思維認識世界,在這個「知」的基礎上可以得到哪些知識,這些知識又是怎樣的性質的知識。這樣性質的哲學,philosophy,即這樣性質的愛智求知的態度及方法在中國文化中不是主流。中國文化是求生的意義,求人存在的意義,求人的個體之間的關係——家庭、宗祠、邦國,以及人之為人與自然的關係。中國人的求知求的是對人的「文」化的知。如果用希臘哲學求知的觀點看,中國人的「思」與「想」不是二分的,在二元的基礎上求二元之間的關係及作用的思想,這是一種根本的區別。

對此你認為,西方哲學已經成為一個大廈在人們面前,你無法否認它,只有「吸納之,復推進之」,「必須要將自身文化與它打通,如此,文化才能成為信仰立起來。」而這在我看來是否能如此,會如此,如何如此,都是需要探究的。但是,就目前大家都接受的科學哲學的認識論——不同規範不可通約來說,即一種新的理論的產生不是從舊的發展出來,而是形而上學前提改變後重新演繹出的一套體系,如牛頓力學和相對論,經典力學和量子論,那麼兩種文化就更不可通約了。兩種不同的形而上學前提的文化是不可能打通的,這就是我近幾年提出來的,並希望引起大家討論。東西文化不可通約,未來的現代社會只有尋求新的形而上學前提,以及在這個新的前提下演繹出,或者說建構出一個新的符合這個前提的社會,那才是現代社會。

在這裡我要再次強調,在談嚴肅的學術問題的時候,是不能夠隨意地發揮或者隨意亂串的。在認識論基礎問題,自洽問題,概念本來的約定俗成的含義問題都必須考慮到。例如理性這個詞的使用你就必須清楚指的是什麼,它在希臘不同的哲學家那裡各自的含義是什麼。在啟蒙主義的思想家那裡的含義,在黑格爾一類的思想家那裡的含義,是英文的rationality、reason還是德文的Vernunt,特別要注意的是中國文化中的理性和被翻譯成中文理性的西文的區別。

你這樣的天馬行空,風馬牛亂彈在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所謂學界中到處泛濫,如劉小楓、甘陽和金觀濤們,但是我希望從你們這代人開始,生活在網路時代的一代人,應該能夠從得到的信息中立即對比發現這個問題。因為我自己就是在讀書中發現的。

3.
關於他在此信中談到的當代中國大陸所謂學界的一些文化現象,我在上述解釋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認識論考究告訴我們的,科學研究理論的不同規範不可通約,觀察滲透着理論,這在科學史上目前是被認為已經證實並且被廣泛地接受的一個看法。為此,不同文化是不同形而上學前提演繹展開的的結果,不同文化不可通約,就更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一個看法了。而這個看法如此簡單,甚至比認識到不同科學理論不可通約還應該更加容易,可就是在這點上,它竟然成為文化和歷史研究的一個盲點。

而這就是我這兩年的一個「貢獻」,點破了這個皇帝的新衣。明白了這點,你就明白了凡是用西學所謂本體客體,意識形態問題,乃至類比海德格等的談論來套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都是瞎扯,至多是貼標籤。

談到意識形態,這是我這兩年的另外一個貢獻:意識形態是基督教神學思想及方法的世俗化,是一個替代基督教的觀念系統,所以這個單詞,意識形態,ideology,它產生於十八世紀末期、十九世紀初期。為此,在中國文化傳統及歷史上根本不可能有意識形態問題。這個問題就像中國歷史沒有基督教那樣的宗教,那樣的政教合一一樣地明白,中國沒有由它的二元的思想基礎上,由它的神學方法衍生出來的世俗體系——觀念論,即「意識形態」。

而這就涉及到對你介紹給我的國內的一些所謂新儒學的事件,對熊十力等的評價。

關於長白山書院鞠曦和他的學生王緒琴、朱紅的爭論事件,由於雖然不是我的專業,卻還是我關心的文化思想問題,所以草草瀏覽了一下。基於我上述對於文化問題的看法,我認為,如果你再對比上一代人,即陳寅恪一代,以及再上溯對比古之前賢的討論,亦或對比當代西方的討論,可以提出幾點質疑及希望性的看法。

1.所有我在第一、第二部分說的你的問題,在這些討論的導師乃至學生的文字中都存在。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所使用的概念思想的來源及基礎,以及應該如何使用它。東西哲學及思想的交叉使用是最為忌諱的事情,因為根本不是一回事。一個搞思想的人,如果沒有感覺到這個問題,那麼單此一點就可以說明他思維能力、感覺能力的疲弱。

2.談問題要簡單、清楚,要把問題回歸於基本的、簡單的問題。那些花裡胡哨的晦澀語言,其晦澀往往在於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要說的是什麼,不知道自己講的是夢話。思想問題一定要讓人家知道你思考的是什麼才會有思想,否則就說明說的人是「暈頭轉向」,不變方向與上下。在這裡一個好的思想家談問題,一定會如波普推崇的蘇格拉底那樣,首先讓人家明白你明白的有限,限制在哪裡,你談的是什麼,哪方面的,存在着哪些疑問。這裡有幾個範例。

1.陳寅恪、王國維,他們並不只是你說的嚴格考據,相反都是文化所化之人,是更為根本的思想家、傳統文化代表。但是他們的議論從來沒有西來的標籤,如本體、意識形態、實在論等等。陳寅恪那是十幾歲就留洋,能夠閱讀多門西語之人,可他的學術樸素紮實。

2.齊如山,他十九歲入同文館,會德語法語,且在巴黎生活過多年,熟悉兩種文化。他後來坦率承認,早期崇洋媚外,用西方歌劇、話劇貶抑京劇,著述觀點完全錯誤,後來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之精髓。齊如山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後的認識,在今天看來竟然還是最超前的。你去讀他的文字,不僅沒有任何那種後來的,不懂西文,沒在西方生活過,也沒讀過西文原著的二逼文人,二逼文字氣味,而且根本就是讓現在人看來土的掉渣的文字,所以那位有眼不識泰山的所謂研究者梁燕才竟然敢修改、甚至刪節齊如山先生的文字。這十多年來,我在文化思想,乃至文字上受齊如山先生的影響非常大,高山仰之,不可極也!

3.歷代賢聖、先哲立說著述典範。自先秦諸子百家至明清文人學士,哪一位不是簡單明了,思想清晰、文字清新。不談孔孟及百家諸子,只說文學家,近期我記誦了古文觀止中多篇蘇軾散文,越讀越背,越是欽佩,都是高屋建瓴、簡單而言之有物的氣勢磅礴之文。同樣為人,為文,我輩竟然無法望其項背。板橋有「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誠然也!凡大「家」必以清楚簡單為上。虛張聲勢,玩一些自己也不懂的概念文字,是無知和膚淺的結果。所以我看長白山所謂書院師徒之爭,當然更包括那位竊名者劉某某的「三百年殖民地論」,那類奉其為聖及其吹捧附庸者,以及時下所有那些妄自尊大者,在蘇軾的如椽大筆面前,難道不都是貨真價實的胡唚!!這些現象只可稱為是典型的百年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文化崩潰、墮落的惡跡!

4.
古今中外,好的思想家一定是如牛頓描述的那樣,就像是一個在海灘上拾貝殼的兒童,或許能拾到幾枚非常漂亮的貝殼,那是運氣,且還有無盡的寶藏你沒發現,不知道。所以那些書院如果不說是真理部下孳生的雜貨鋪,至少可以說大多是賣狗皮膏藥的江湖郎中。因為狗屁不通,才膽敢在那裡胡唚。我主張,年輕人遠離他們,去學基本功,求基本的訓練及知識,即返回古人原著,返回西人原著。有能力的人不會止步於閱讀那些粗製濫造的翻譯物!那些雲山霧罩昏話及濫言!如此學到的才是項羽說的「萬人敵」武功。

從六九年開始,我已經走過反叛五十年,竟然近年來才走到起點上。我深切地感到,是需要一批人來從事「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之重任的時候了。我希望,積我五十年的努力,能夠讓現在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不再需要用這麼長的時間重新摸索到這個起點,希望他們能夠關注到我的經驗,關注到我對於每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的期待:
學純粹的武功,重開或者說「復歸於正」。

2018.8.17

作者提供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李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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