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倩:「吹呼」馬俊營

2018年12月26日評論
那天中午我在村頭小飯館吃面,馬俊營買了兩大盤肉菜往我面前一放,說一聲「大恩不言謝!」扭頭走掉了。大約是因為他「擾亂社會治安」被抓捕判刑期間,我去看望他的孩子,也不時送一些吃的東西過去——當時他家裡只剩下5個孩子,最大的13歲,最小的才5歲。那時我們還不認識,是旁邊村人告訴我,他就是馬俊營,剛從號子裡放出來。
從村民那裡還了解到:馬俊營是村裡少數賣血而沒有感染艾滋病毒的幸運者之一。他14歲開始賣血,他的父母、妻子,也都賣血。他的父親不知去向,母親和妻子感染艾滋病已經死亡。
 我到馬俊營家去訪他。
幾句寒暄感謝的話之後,馬俊營直奔主題,他說:「我賣血可值,比任何人都值。值過(值得)!」顯然他知道我們要談什麼。
此話怎講?
「第一沒感染艾滋病。第二置辦傢具(家當)不少,南屋西屋都是賣血置下的。第三還給妹妹置辦嫁妝尋下人家,妹妹的婚事我一手操辦!」
馬俊營全然不像其他村民對當年賣血這件事充滿悔恨,倒像是在炫耀戰績。
「我初賣血時,才十四歲,胳膊一伸,人家說不中!沒長成人!就這,賣了十幾年!他們十個八個也沒我一個賣得多!」馬俊營說這些話時像是很自豪。他甚至說:「我賣血賣得不要命。賣血算啥?我還差點還賣皮哩!那一回在駐馬店燒傷醫院……。」
我想到村裡有人說他「吹呼。」
馬俊營自視甚高:「要是家裡不是那麼窮能多讀幾天書,我應當是有所作為的!」他說。就是賣血,他也自認比別人賣得「精彩」,比別人「有水準」,「會打時間差,比別人賣得多。」他形容自己當年賣血賣得「神采飛揚,出神入化!」
馬俊營好像總是憋着一股子氣,每每慨嘆自己懷才不遇,時運不濟。他看似很謙虛實則很得意地說:我對生活要求很低,不漏房、不斷頓。18歲蓋起5間房,置下架子車、單車,還餵個牛!
「幹得不賴!」他評價自己。
馬俊營雖然沒有感染艾滋病毒,但他是乙肝病毒攜帶者。當年賣乙肝血更貴,作疫苗。他甚至為了賣乙肝血,拚命吃胺茶鹼損壞肝臟。
他兩種血都賣,也就是說,他也把乙肝血當做健康血賣。「當時亂套了,胡采不驗。」他說,他一個人辦了多個獻血證,一下攤開在妻子面前說,這是咱家的銀行存摺!
「我最多一次一針抽1500CC,全采!」馬俊營向我誇耀。
「朱老二說他一天還賣過8000CC吶!」我說。
馬俊營很不屑,說:「他那是單采,還回輸回去,而且不是一針抽的。我這是全采,一針!」他很為這次壯舉自得:「清一疊子5塊錢的新票子數給我!」但是接着又說:「出了醫院門車都騎不動了,一個小孩子都管叫錢短(搶)走……。」可他還是說:就這,值過!
有人說馬俊營就是因為後來逃計劃生育在外,最後幾年沒賣血,所以才沒感染艾滋病。可他自己說後來還是斷斷續續賣過,只是賣得少了。
那次走訪之後,馬俊營似乎意猶未盡,他又寫下他當年賣血的經歷送來給我,「讓劉老師看看咱哩水平!」。這是一份難得的當事人親筆自述之作,除個別錯別字和標點符號略加改動,原文錄下——
劉大姐好!見字如面。
現在就我開始賣血及到結束這中間的一些情況給你作一敍述。
馬俊營,男,漢族,初中文化程度,出生於1965年2月11日,身份證號碼4127819650211***,住沈丘縣白集鎮小灘李村,現年41歲,農民。(這番自報家門的開場白,當來自他被捕關押的經驗。)
我於1979年10月開始賣血。那時候是賣全采血。當時我還是個孩子,由於生活的壓力和家庭的因素,在當時的情況下我不得不選擇賣血。第一次賣血是在淮陽,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血隊長(血隊長,當時對血頭的稱謂)對我說有一個手術需要血,我去縣醫院配血合格後就在手術室門口等着,過了四十分鐘左右,護士就把我叫了進去。當時我害怕得要命,心跳的(得)咚咚叫,自己聽得一清二楚,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暈過去了。采血後他們給了我58塊錢,我手握着自己第一次賣血的58塊錢,也不知道自己賣了多少血,事後他們告訴我是580CC。那個高興勁就別提啦!當時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在此之前我在磚輪窯干三個月活才掙58塊錢。在那種情況下我開始了漫長的賣血生涯,這一賣就是大概二十年。我賣血去過淮陽、沈丘、鄲城、許昌、鄭州、上蔡、大連、新店、白集鎮、魯台,從開始到結束,一共賣有2000斤血。
我賣血瘋狂的時候幾乎不要命,高峰時我賣得頭重腳輕,一個小水溝有半米寬我就跨不過去,睡覺的時候頭顱耷拉到床底下。最嚴重的一次我賣得幾天不能吃飯,心裡想吃荷苞蛋,就讓人給我去買,結果吃了沒有十分鐘就拉了出來,吃進的是雞蛋拉下來的還是雞蛋。血隊長說你回去吧別死到這了!我說沒事,如果叫我走可以,你再讓我賣一次。就這樣我又賣了300CC才回來。那時賣血每頓我只吃3毛錢的飯。
我賣血能賣得不要命,為改變我的生活狀況。我經常往臉上抹胭脂,以免臉色難看,別人不買我的血。後來我賣血賣出了相當豐富的經驗,可以說出神入化!無論病人病情怎樣,我一看就知道他(她)是啥型血。有一次我去魯台賣血,當時說婦產科要500CC。我配血合格後在正準備采血的時候,又來了一個急診病號,是服毒藥的。當時醫生說叫隊長(即「血隊長」)趕快找血源!正值麥收,隊長說,等血型出來後就去。我和隊長說咱們去看看他是啥血型的!隊長說化驗結果還沒出來。我說還化驗啥,我看看他的臉就知道他是啥型的!隊長不信,我說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俺倆去一看,當時我就說別去找了,我就行,百分之百是B型的!隊長不信,結果過有十分鐘,結果出來了,就是B型的。那一次是我賣血最多的一次,我一次賣了1500CC,整整三瓶!別說是病人,就是正常人,我一看也知道他(她)是啥型的。不說看臉色,就是看風向看天氣,我也知道啥樣的病人多。據我自己的實踐經驗而論,每逢刮東北風我就趕緊去淮陽,到那一定收穫頗豐,一定是個滿堂彩。
以上所說的都是我賣全采血的經過。
單采漿是從淮陽體檢才開始的。那一年我和妻子為了自己有個窩住,拓了一個春天的磚坯準備蓋房子。當時手裡只有700塊錢,我和妻子商量着等磚坯拓好後再借一點錢買車煤,自己燒一窯磚就夠蓋房子用的了。可是人算趕不上天算,一場大雨把我們一春天的辛苦勞動化成了一堆土,房子成了泡影。只好又去賣血。
到了淮陽才賣了一次卻趕上了體檢身體,因我有乙肝只好回家。那時候我感到世界已經到了末日,天快要塌下來了,已經到了絕望的地步。第二天我心情灰暗地去淮陽西關搭車,到那車還沒來,就順便吃點飯。飯吃到快完的時候,來了一班鄲城到許昌的班車,當時我腦子突發奇想,反正事就是這樣了,希望也沒有了,不如拿手裡的錢出去溜達溜達,碰碰運氣。內心想溜達和賣血各佔一半的分量吧!於是我就去了許昌。到地方大概是下午四點鐘左右,我找了個2塊錢一夜的旅社住下,然後到外邊溜達,就見路邊一塊牌子寫着:專收乙肝血!我高興壞了,當即坐1路公交車去了光明路口,下車後,我到魏都區防疫站乙肝運輸站一打聽,人家真的說是收乙肝血。「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星期天,你明天來吧!」有了這個消息我深深地感覺到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天無絕人之路,絕處逢生的真正含義。我趕回旅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不經意間在床下摸到一本書,是本雜誌。這一夜我幾乎把這本雜誌看了兩遍,同時腦子裡、心裡也有了希望——房子。第二天我早早地等候在血站,一檢查,合格,當天我就掙了90元錢。就這樣我賣了一個多星期。腰裡鼓脹到700多塊錢的時候,我急不可奈(耐)地回家,想讓我妻子也分享一下這個喜悅。一到家,掏出錢,妻子一看眼就直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數過錢後妻子就說:「這錢你不是偷的吧?咱再窮也不能幹丟人的事。」我把事情的經過和妻子一講,她也非常高興。就這樣,我賣血的事業又一次達到了高潮頂端。
我這個人無論干那(哪)樣的事,我都幹得精益求精。我很會投機。賣着賣着我就不滿足現狀了,於是又一套好方案在我的心裡形成。我第一天從沈丘縣坐早晨四點半的車去許昌,到許昌早了正好是11點半左右,不耽誤采血上最後一輪床;第二天早晨我從許昌乘4點48分的火車去鄭州,在鄭州上第一輪床采血,下床後趕快趕往許昌,趕到許昌上最後一輪床。就這樣我往返於沈丘縣—許昌—鄭州,打這個時間差。
在短短的八個月的時間裡我足足掙夠了蓋房子的錢,2萬元左右。我的房子是1992年2月動工,4月20號左右峻工。這其間我賣血也出現了麻煩,因為早不晚的出現了不合格的現象,乙肝指標達不到。經沈丘縣醫院醫師王秀巧介紹,說吃西藥胺茶鹼可以損壞肝臟。於是我就拚命吃,只吃得渾身上下懶得不能動,到最後也還是不合格,也就不吃了,反正房子也蓋好了。
就在房子蓋好,住了新房三個月以後,一場計劃生育大逃亡也降臨到我的身上,於是我攜妻帶女開始了歷時9年的山西逃亡生涯。在以後的時間裡也斷斷續續地賣,不過是偷偷回來賣,直至血站停。 以上是我賣血的經過。謝謝。
俊營
2006年5月23號
「我九年計劃生育大逃亡!九年,在山西運城,我老婆又生了仨!第五年頭上才得了老五,男孩兒!我高興壞了,說乖乖兒啊,我終於在這兒等住你了!有人見我孩子多,想叫我把閨女給他一個,看來看去,哪個也捨不哩,不給!山西煤礦多,活兒是累點兒錢不少掙,幾個孩子養活得起!這不眼瞅着孩兒們都大了?有苗不愁長!」送這份親筆之作時,馬俊營順便跟我講述了他「計劃生育大逃亡」的戰績,依然興緻勃勃神采飛揚。 馬俊營的孩子們繼承了父親性格中的樂觀豁達。二姐換換給我念誦屋門口牆壁上誓言般的話語: 我愛我家 我的家一定會 興旺起來 我的家一定會 富裕起來 …… 問:誰寫的? 弟弟妹妹們齊聲答道:大姐!
大姐茜茜是個懂事能幹的孩子。爸爸被抓入獄,茜茜才13歲,輟學在家照顧4個弟弟妹妹的生活和學業。那時候農村小學校早讀,茜茜天不亮把早飯做好,再把妹妹弟弟叫起床吃了飯去上學,晚上還要督促他們寫作業。白天除了做飯,茜茜還做鞭炮掙錢——買菜、給弟弟妹妹買書本買筆。還養了十幾隻鴨子,鴨蛋醃了煮好,自己捨不得吃,給上學的弟弟妹妹補充營養。有天晚上去看他們,小姊妹們已經做完作業睡下,三個妹妹睡一個房間,大姐姐帶小弟睡一個房間,正在「聽電視」——電視太舊了,只有聲音沒有圖像。茜茜擔負起爸爸媽媽的角色,毫無怨言。馬俊營出獄後,茜茜才得以上了縣衛校學護士專業。馬俊營誇女兒成績優秀,自己考上的,茜茜說爸爸朋友多,是靠爸爸託了關係。 2007年夏天我又來到這個村莊,馬俊營家的院子顯得空曠荒涼。主人已經不在了,2013年馬俊營死於肝硬化。
茜茜的4個妹妹弟弟都到外地去了,——三個妹妹上學讀書,雖然考上的只是大專或者中專,也已經很不錯了,弟弟貪玩不愛上學在外地學廚師。只有大姐還在家裡堅守。茜茜衛校畢業後在縣防疫站工作,也只能每周回來一次。茜茜說,正在考慮換一份工作,不想離家太遠,還想多掙點錢。現在單位工資太低,幾個妹妹雖然也能自己打工掙學費,但是還是需要她的資助,特別是小弟,有機會還希望他再讀幾年書,這些都需要錢。
茜茜說:「爸爸在時,總說他自己上學讀書太少,希望我們要多上學多讀書。」看得出,茜茜很尊重爸爸很在意爸爸的話。她學習很努力,工作後還是很想再提升一下自己,想自學考試本科、研究生。茜茜說:「就是考上了,也還會回來工作,我的理想是當個婦產科醫生,就在咱本地的醫院,至少每星期都可以回家來。這麼大一個院子,我要把它變成一個花園!」「我戀家,我喜歡自己家的老宅老院,捨不得離開。我守在這裡,過年過節弟弟妹妹們回來團聚,也有個偎頭。」
這一年的6月7日,馬俊營4周年忌日, 茜茜的小姑——馬俊營的小妹,回來和茜茜一起給馬俊營上墳燒紙。小姑姑很懷念自己的哥哥,她說:「我們姊妹中,我這個哥最大我最小,十來歲沒有媽了,跟着哥哥長大。哥哥對我很好,一直很疼我照顧我。出嫁後哥總喜歡我回來,在村口等着接我。要不是我真不想來,不想知道這裡的一切,太傷心了。哭得太多了,哭得都沒淚了。
不知為什麼,我又想到村裡人說馬俊營「吹呼」。但是馬俊營在自己孩子和妹妹的心中,是一個可敬可愛可信賴依賴的父親和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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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