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日子在垂髫年華的小宛看起來,並沒有破敗與潦倒,比及從前繡坊裡的家,行院河坊的日子,另有一種行頭好看,空氣裡也充滿逸樂。秦淮河邊精捨如畫,雕樑畫棟間,處處時卉繁花,滿目都是美人,身著綾羅綵衣的美人,絲竹笙簫繞耳,河上走著往來的舟子,舟子上也是絲竹與美人。晴天裡,河房從曬台上撐出竹篙曬篷,晾著絲綢布帛衣衫,隨風輕盈起伏,一條河望過去,錦繡疊嶂,煞是好看。
母親依然帶著她們,坐在花架下繡香囊,裝幾個乾果碟子,歇時總要吃點什麼。沉重的債務就在眼皮底下,繡個香囊根本是沒有用的。可她們靜靜地坐著,全心全意地繡著香囊。 因著母親,河坊依然有著居家過日子的情味。
敗掉了家業的父親,照理是罪大的,然而他每天亦在妻女姊妹們眼前,白皙而瘦弱的一個人,性子綿軟,寡言少語,在庭院裡,賬房間,打理日常的生計事物,也出門採買柴米。不知道是因著疲乏以至於無語,還是綿軟性子所致的沒脾氣和寬恕,妻子女兒從來無人找他理論個究竟。大抵,這一家人都是軟塌塌耽於逸樂的性子,沒多少血性,也沒有士子節婦心裡的那一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禮教。生命是實用的,無論怎樣子的遭際,只要人還在,每天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青梅掛果的時節,母親照例還是要買來好酒,灑上冰糖,來釀一壇梅子酒的。一年四季裡,光是口腹之慾,就夠這一家忙個不停了。春天裡曬筍尖,醃雪菜,五月裡摘楊梅和枇杷,盛夏的雞頭米,菱角,碧荷,小蓮蓬,薏仁綠豆,被廚娘煮成各式的羹湯。風吹著薔薇架、紫藤花架,花瓣紛紛飛落,姊妹倆和家裡的女孩子們一起坐在涼亭裡練琵琶,有手無心地撥弄著琴弦,河上的水風吹著,拂著人面,髮絲,花影,人世悠長,時光彷彿屋簷下的河流,既沒有頭,也沒有尾,全都是眼前。
長板橋的老僕婦們,個個都身懷獨門絕技的私房菜,絕不與天下別處的廚娘重樣。關於吃食的精緻講究,點心,茶食,夜宵,她們更是有諸多祕方。如何淘得玫瑰露,如何擰得荷葉鮮汁。灶上燒葷菜,講究的廚娘,才不稀罕使那黃豆釀的醬油,而是用筍油,關於筍油,那裡頭的講究可是人間四時,日積月纍。水豆粉,栗子粉做點心;松柏粉取帶露的嫩葉,擰成汁,鮮綠清香,晾成粉,也做成點心。都是精緻的吃食,無關裹腹,夜宵和吃茶時,擺出來的茶果點心,為著好看和講究的。那年節的菜餚,冬天的暖鍋,春秋的羹湯,配菜的器皿,酒宴時擺設的花卉與燈飾,更是,無窮的講究。
她和妹妹都還養在閨閣裡,與尋常繡坊人家的女兒無異,只是調養得更加精緻些,無論口味還是手藝。繡花針是從小拿在手上描畫的,玩具一般的陪伴。姊妹兩個在窗前的繡繃前相對而坐,繃子上繃一方光滑的綢綾,繡些桃花墨蘭,竹枝梅朵。妹妹總是嬌憨懵懂,喜歡逗逗貓,對著鸚哥學舌,照著那水上的小鴨子,拿筆描個樣子,穿針引線地,黃絨絨地繡出來,那小黃鴨子有著漆黑的眼珠子,拍著翅膀的樣子,要急急地去鳧水的。
每天固定的時辰裡,父親會上樓來,將教習彈奏的樂師帶上來,教她們演習。父親在一邊呆著,手裡端一隻紫砂小壺,送到嘴邊抿一口,窗下的書案上,鋪著女兒們習的畫和字,他也常常湊過去,久久端詳著,那姿態,也全然是一個父親的舔犢之情。這一生,她從來沒有看懂過這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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