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中国肠胃

2014年05月30日评论
上大学的时候,曾听刘述先老师回忆当年在美国留学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因为他念书的那个地方不在大城市附近,几乎没有中餐馆,所以就得自己准备许多公仔面省着慢慢吃。在最必要最受不了的时候,这才煮上一碗,吃了之后就觉得好舒服好舒服。不晓得为甚么,我后来常常想起他这番话,以及他当时摸着肚皮感慨的表情。那段话本来没甚么大不了,很多人都说过类似的事情。他为甚么会在讲哲学史的中途忽然讲起吃面呢?我也不记得了。总之我就是记住了这节小事,大概是他那时候的表情真的是太舒服了。

我从来没有这种问题,也就是没有许多人所说的“中国肠胃”。不管到了甚么地方,也不管去了多久,我就是可以半点不起口味上的怀乡症。除了某一回,大餐实在吃得太多,这才想要用点酸酸辣辣汤汤水水的轻盈口味去调剂一下胃口。

所以我一直不太明白所谓的“中国肠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出门在外就该入乡随俗,人家吃甚么,你便跟着吃甚么。尤其是对贪嘴好吃的人来说,注重的该是东西好不好,而不是那些东西是按照某国做菜方程式弄出来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还可以把这种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倾向与偏好上升到一个做人的层次来谈,以此当做判断一个人够不够开放的标准。简单地讲,真正开放的人,不会轻易被他那副经过文化调育的肠胃捆绑。假如他去了异域,又真有一颗旺盛的好奇心,他应该会想尽办法尝试当地人的饮食;因为饮食是文化里头顶重要的元素,接受异地饮食就是进入另一个文化的入口。于是久而久之,我不自觉地形成了一种偏见,使我不太愿意和有“中国肠胃”的人出门,总嫌他们太封闭太内向,拖累了我尝鲜的机会。

但这并不总是我可以全盘操控的事,例如遇上因公出差,或者其他不得不迁就他人的场合;少数服从多数,结果我还是去了许多开在外地的中菜馆。每当遇上这种时刻,我都会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们怎能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叫好呢?比方那锅酸辣汤,明明是芡粉开水冲出来的液体;又比如那盘牛肉,解冻都还没解好,就着温火炒出了一阵稀水。不是老说“还是中国菜好吃”吗?中国菜也分个高下好坏吧?与其吃这种货色,回国在街上随便找个菜馆都要比它强太多了吧?真要在乎口味,又怎能如此糟蹋自己呢?

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那些标榜有中菜可吃的旅行团,以及专门接待这类团客的中餐馆。出门才不到几天,就这么忍不住要把自己送上那些对付老外的中菜马戏团?

原刊于《饮食男女》

--转载自《主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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