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為什麼我選擇放棄了在中國的生活

2021年02月18日時政評論
我在中國住了差不多四年,在去年6月回到加利福尼亞。新冠疫情(中共病毒)爆發後在中國的那段日子(不是新冠病毒本身,而是中共政府以其為藉口進一步擰緊輿論宣傳和公共監控的螺絲)是讓我最終決定離開的導火線。
在深圳生活工作了兩年,我從2019年10月開始搬到上海,當時是計劃在農曆新年後開始找新工作。作為剛剛離開深圳(個人感覺深圳就是一座擁有1,500萬工友的巨型工廠宿捨)的我,上海的歐美建築、法國梧桐、數不清的咖啡店和酒吧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2019年12月底,傳聞武漢地區出現了類似SARS的病毒,到1月中下旬開始引發全國關注。1月23日武漢宣布全面封城,中國各大城市也進入准封城狀態,這時候很明顯我在上海找工作的計劃得推遲一段時間了。封閉在家裡,加上求職暫時擱淺,相當於我每天有大概24小時的空閒時間。
當時沒什麼財務壓力,所以跟大多數混社交平台的年輕人一樣,我開始以玩票的心態做自媒體。
中國市場雖然是世界上最封閉的市場之一,不過作為會說中文的老外來說,這裡還是廣闊的天地。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發現我並不想當那種老外。
一開始,我是在中文社交平台上發Vlog,收到的反響相當不錯。當時我聊的是新冠疫情封城後在上海的生活,以及當時美國老家民眾的反應等等。畢竟當時美國人民在新聞上看到中國這些城市的空曠景象時還是很好奇(到3月份病毒在美擴散之後大家就顧不上了)。
一個多月後,我在跟油管類似的中文平台BiliBili(B站)上的粉絲數有7,000左右,其中最受歡迎的視頻播放量超過15萬次。效果還是不錯,畢竟我以前在這方面不怎麼上心,推特帳號十年來只有100來個關注者。
但是我也很快發現,作為老外想在中國社交媒體上取得成功,不二法門就是拋棄你所有的尊嚴,在每個視頻中至少一次要撕心裂肺地高喊‌‌「我愛中國‌‌」。事實證明,我不想成為那種老外。
很明顯,由於中共政府的無能和刻意掩蓋,導致新冠疫情比原有情況惡化了好幾個量級。隨著事實不斷浮出水面,我的內心也在發生變化。從那時起,感覺難以壓制自己想發聲批評政府的心情,在中國這無疑等於事業上的自殺。
並不是說,我在新冠疫情之前沒有得過在中國賺錢的‌‌「認知失調症‌‌」。當年第一次去中國出差是2016年,那時候就職於一家美國公司,公司產品的客戶包括中國的警察局。後來我發現,中共在監控西北維吾爾族同胞的過程中有可能使用到這類設備。雖然這些設備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我還是在2018年辭職了,很大原因是這種商業行為讓自己難以接受。
後來學習了足夠多的中文,我開始能聽懂每晚的新聞聯播,再加上平時用中文跟普羅大眾交流,了解到他們對美國不加修飾的看法,我得出的結論是:中共統治下的中國對美國未來的安定繁榮構成威脅,川普政府在這一點上的判斷基本是正確的。從長遠來看,我知道自己不想在這樣一個公開反對美國自由民主價值觀的國家工作。
2019年末,我讀到紐約時報的《新疆文件》記錄的中共對本國人民實施的暴行,打碎了對這個政府殘存的任何一絲幻想。我想也是在那時候,自己接近了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在武漢疫情爆發之後的那幾週,中國政府繼續對民眾言論自由的嚴酷打壓,則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作為對中國相對了解的美國人,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去公開批評中共政府。當然這樣做也意味著,我將無法在中國的社交媒體或者說任何其他領域獲得工作。
因此,在言論審查的B站發布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視頻後,3月份我決定停止更新,並開始搜尋航班飛回加州老家,等美中局勢趨緩再說。
但是回家的路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經歷了五次航班取消,讓我留在中國的那些剩餘日子都如煉獄一般。因為明知道自己在這裡的篇章已經告一段落,但由於中國的新冠疫情‌‌「五個一‌‌」限制,中美之間的航班少到可憐而且瞬息萬變。最後我終於搶到一個3,500美元的經濟艙座位回了家,這種艙位平日裡也就是300美元。
差不多是在B站發視頻的同期,我開始試著用中文發推文。人還在中國的那段時間,我常在推特用幽默的口吻記錄在中國的生活,描述在一個試圖全方位控制民眾、同時不停鼓動民族主義狂熱的政府統治下生活是怎麼樣。
我的第一條‌‌「熱門‌‌」推文是一個幽默段子,記錄在中國使用美國(牆外)社交媒體的重重困難。
@kevinonchina
我在中國發推,每天花大概十分鐘寫推文然後花八個小時換VPN的伺服器
在新冠疫情爆發後,中國境內的VPN服務被持續打壓,這也是中共加大宣傳力度進行新冠輿論戰的一部分。身在中國的推特用戶都得用VPN繞過防火牆,從這則推文的點讚和轉發量來看,大家可能都感受到了VPN被壓制的影響。
再後來的一條推文讓我在中文推特圈出了點小名,這是一個關於中國民族主義的笑話。民族主義狂熱的中國網民(俗稱小粉紅)把‌‌「你媽死了‌‌」一詞當成網絡罵戰中的必殺技。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附近遛狗的時候,電光火石一般想到了這個自己目前最受歡迎的中文幽默段子。
@kevinonchina:我人最近一直在中國,父母在美國
當時第一次發中文推不太懂事,我說了點批評阿中哥的事
好幾個人的留言讓我很擔心父母的情況
趕緊給我爸打電話問問
竟然,我媽沒死
我覺得大家喜歡這個段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之前沒聽過這樣的角度。如果在你耳濡目染的環境裡‌‌「你媽死了‌‌」是個約定俗成的侮辱,有時可能需要局外人才能意識到這樣罵人的荒謬之處。這種俏皮的批評方式可能大家也比較喜歡,因為在牆內說這種俏皮話很不安全。對於中國網民來說,在中國‌‌「公開批評民族主義狂熱‌‌」和‌‌「被貼上恨國叛徒的標籤‌‌」,基本只是一線之隔。大多數人必須有意識地遠離這條線。
既然聊到這裡我也想提到,絕大多數中國推特用戶都不用本人照片當頭像,推特名字也儘量不涉及本人,最大的原因就是大家不想被當地警察局叫去‌‌「喝茶‌‌」或者被單位領導約談。點讚一條‌‌「不該點讚‌‌」的推文,說一句‌‌「不該說‌‌」的話,都有可能被盯上。即使是已經移民海外的推友,他們的推文依然會影響到自己在中國國內的親人。選擇匿名,是安全的唯一保證。
總之,從那個段子之後,我的推特從5,000個關注迅速增加到1萬,然後是1萬5,後來到2萬。一位英國朋友給我發過一張他的微信朋友圈截圖,有人在朋友圈發了我的一個推特段子。也就是說他的一個中國朋友曾穿越防火牆上推特,刷到我的段子後截了圖,然後發回到牆內跟朋友分享,這條段子飄來飄去又找到了我。還有一次,我在推特發過一則推文,是關於在上海一家燒烤店的投訴。當時在新冠疫情期間,服務員看到我之後拒絕提供服務,因為那家店的房東認為老外就是行走的新冠病毒(由於中共在國內夜以繼日地洗腦,讓大多數中國人相信新冠起源於國外)。後來我回到美國後,我的一些上海朋友又去那裡吃飯,遇到同一位服務員。服務員說後來有其他顧客來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拒絕讓凱文在這裡吃飯。換句話說,我的一些推文得到的關注有時會突破網絡局限,在現實世界中浮出水面。
不過既然有喜歡這些段子的網友,同樣也有一支龐大的小粉紅軍團對這些內容瞠目結舌。幾乎是家常便飯,經常有網友跟我說‌‌「白垃圾滾出中國‌‌」或者是‌‌「別讓我在上海看見你,不然打得你滿地找牙‌‌」。比起這種人身暴力威脅,那種‌‌「我已經向政府部門舉報你了,等著你被趕出中國‌‌」的紅衛兵言論比較能構成打擊。因為前者荒謬至極,可以一笑而過,但後者卻真實得讓人有點不舒服。
住過美國不少城市的我,覺得在中國大城市裡對人身安全的擔心相對少一點,這可能是無孔不入的監控系統的唯一所謂‌‌「優點‌‌」。這些帶面部識別功能的高解析度攝影頭幾乎覆蓋了每一寸公共場所,帶來的結果就是直接性人身暴力威脅的可能性下降,而背地裡冒出來的詐騙方式則成千上萬、花樣百出(一個讓我吃驚的例子是,會有騙子列印假的二維碼貼在路邊的共享單車上,當你掃描這些二維碼試圖騎車時,你的手機就會被植入病毒)。單就夜裡被搶劫這一點來說,我之前住在舊金山、奧克蘭或洛杉磯時要更擔心一點。所以看到憤怒的戰狼給我發人身暴力威脅,我從來不怎麼擔心。
但是,那些說‌‌「要向政府部門舉報我‌‌」的這種威脅比較令人擔憂。對於那些被我懟了以後惱羞成怒的小粉紅來說,這種陰暗行為就是動動手指那麼簡單。在中國,被政治報復鋃鐺入獄的外國人並非沒有先例。
發展到後來,我在發推前經常會給幾個中國朋友看一下推文草稿,請他們幫忙看看我是否踩過了紅線。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確實是。我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不會給中共造成威脅,但這就是中共搞言論審查的目的:你永遠不知道這條紅線在哪裡。有點像穿越一片廣闊的草坪,在草皮下面的某個地方埋著一顆地雷,你不知道地雷在哪裡,踩到它的機率也非常小,但地雷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因此你不知道自己走的哪一步就會變成最後一步。
隨著像下面這樣的提醒越來越多,我對踩到地雷的恐懼也與日俱增。這是我在調侃中共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的推文後,收到的一個中文推特大V的反饋:‌‌「贊,但總感覺你很快要被外交部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了‌‌」。
對於只在自由社會生活過的人們來說,尤其是那些不相信‌‌「取消文化‌‌」存在的人,這種恐懼可能很難引起他們的共鳴。但是,最近在美國頻繁出現知名度很高的公眾人物被‌‌「取消‌‌」的案例,關於‌‌「取消文化‌‌」是否存在應該沒什麼爭議了。而在中國不同的是,‌‌「取消‌‌」你的人是這個國家的政府。
因此,在我飛回美國之前的幾個月裡,我儘量保持低調,避免說一些給自己甚至給周圍朋友們帶來麻煩的內容。在上面那條推文之後的一個月左右,我終於從中國脫身,那個時候對中共政府的批評和譴責已經攢了一肚子。
回到美國後我暫時安全,不再有發聲的後顧之憂。從2016年4月首次去中國以來,我第一次能完全自由地批評中共政府和領導人,批評他們對新疆和香港人民的鎮壓,批評他們在台灣問題上的荒謬:台灣明明是一個擁有自己護照和貨幣的獨立國家,中共非要對其宣稱領土主權。這些發言很快引來了小粉紅對我鋪天蓋地的人肉搜索,也間接證明我離開中國前對那些舉報的擔憂是正確的。小粉紅們仔細翻看了我發布過的每張照片,推斷出了我在上海的住址,甚至還搜到了一些我朋友的名字。這次,他們的威脅稍微變化了一些,‌‌「永遠別想回到中國,你這個該死的白垃圾‌‌」。當然,現在我不害怕,尤其是考慮到中間隔了個太平洋。現在小粉紅們無法做出什麼實質性的威脅了。
過去的我,曾經因為自己感覺不適合,辭掉過薪水不錯的工作。當時的我絕對不是說有足夠的財富自由做出那種決定,而且過程中自己也反覆糾結,但是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就像後來的我無法跟隨伏拉夫的腳步去出賣靈魂、靠吹捧中國來換取財富密碼一樣。
中共政府由於自己的無能和刻意掩蓋導致新冠疫情爆發,之後還一直試圖改寫輿論轉嫁責任,對此我想要發聲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等到回家的飛機離開停機坪,這股從三月以來一直壓制的怒火終於爆發。
假設即使我能說服自己繼續在中國沉默個一年半載,但還是會有一天自己的原則會驅使自己去發聲,責任感會超過對謀生的需求。當那一刻到來時,我之前的一切事業努力都會煙消雲散。在中國,你的事業會在頃刻之間被一個小動作摧毀,例如在牆外的社交平台上為台灣獨立點個讚。如果你管習近平叫‌‌「白痴惡棍‌‌」,則不僅會終結事業,還有可能被取消簽證甚至迎來更糟的結果。
如果你是一個嫉惡如仇、看不慣專制霸凌的人,那麼你作為老外在中國的事業就相當於一座海灘上用沙子堆的城堡。即便費盡心血取得一番成就,看起來光鮮亮麗,但是最終這股獨裁的巨浪會席捲而來,把你的所有一切全部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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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阿波羅新聞網/責任編輯:李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