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传奇》放映之前,我早早出发去电影院。
一到电影院门口,就遇到几位扛着摄影器材的同胞,他们是新华社的记者。一聊才知道,新华社在世界很多城市新建了记者站,现在增加了视频报道想要打造成中国的CNN。软实力需要洋雇员,新华社的报道组里常常可以看到“老外”。
原来祖国经济发展也让老外竞折腰,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这些洋雇员一清二楚,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每周也会参加新闻通气会。他们的问题总在中国的影响力上打转:你怎么看待中国电影在世界的影响力?你认为西方观众为什么热爱中国文化?
说实话这样的问题我每次都答不出来。
自己的工作被用来证明大国崛起,这实在是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文化影响力不是拿钱到好莱坞办个电影节,或者去各大影展办办××之夜、放放烟火就能解决的。
终于轮到我上台,向观众介绍我的新片《海上传奇》。
台下满场,让我心生得意,一半亚洲面孔,一半西方长相也呈现了多伦多的移民特点。
我讲到,这是一个由私人讲述构筑成的城市记忆,片中有很多采访,我必须找到那些历史事件的当事人,聆听他们生命经验中的细节,才能理解历史。因为对我来说,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
这次大会安排给我的翻译是一个原籍天津的女孩。她八岁出国,在加拿大长大。翻译的中文口语非常熟练,只是我从小被学校训练,习惯用书面语演讲,这给她添了些麻烦。当我谈到“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时,她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就翻译成了“历史是模糊的”。
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刻发生了——台下一位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中国女生,突然站起来打断我的发言,高声说道:“翻译在篡改导演的讲话!”
剧场瞬间安静下来,人们被这一幕搞懵了,都愣在那里。那位中国女生突然用英文讲起来,然后又把自己的话翻译成中文,她说:导演说历史是抽象的,而翻译却故意翻译成历史是模糊的。让西方观众以为中国不重视历史,什么都是模糊的,这是别有用心地抹黑中国!
我愣在那里,一下子没想明白“抽象”和“模糊”的区别,因为同时我在想另一个问题,一个翻译上的错误,是不是有必要上纲上线说成故意抹黑中国。
我一时想不明白,好在主持人换了话题问我,我开始继续介绍电影。过了一会,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这位女生突然拉住我激动地说:你的翻译是不是台湾人,看样子应该是台湾人,她在故意歪曲你的讲话,她在抹黑中国,她应该是“台独分子”。
我说:不,她是天津人。
她愣了一下,突然跑到旁边的新华社记者那里,面对摄影机说:刚才那个翻译歪曲导演的讲话,她在西方人面前讲中国人不尊敬历史,中国的历史是模糊的,你们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揭露出来。
我像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看着这位女生。
她将个人、政府、国家概念模糊在了一起,为了虚无的面子,可以无视一切,这就是她的“爱国主义”吗?
她的低龄也让我吃惊,是什么造就了一个生活在北美的中国女孩如此激烈的国家主义信仰,和如此脆弱的国家信心?
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北美,让我遭遇了年轻的“爱国者”。
晚上电影节放映《海上传奇》,开演前进来一位九十多岁的上海老奶奶。
听说她1949年离开上海后,再没回去过。放映结束的时候,看她的家人把她用轮椅推走。我不敢跟她交谈。对电影,对上海她怎样反应,我都无法承受。离开家六十年,看到今天的上海,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呢?长久的分别,再次相遇的时候都会是一种尴尬。
意外的是有一位女生,二十岁左右怯生生的样子,放映后她问:
导演,我想问你一个会让你不愉快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拍这样脏兮兮的上海,拍这些有政治色彩的人,给西方人看吗?
我说:我在拍上海的某个侧面,上海除了浦东、淮海路之外,还有苏州河两岸密集的工业区,还有南市那些狭小的弄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上海就是这个样子。
女生突然愤怒起来: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的电影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他们对上海、对中国的印象,甚至会影响外国人对中国投资的信心?
我也愤怒起来:想那么多外国人干吗?就为了那些投资,为了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我们就忽视一种真实的存在吗?中国十三亿人口中有很多人依旧生活在贫穷的环境中,难道我们可以无视吗?
短暂的沉默后,女生对我轻蔑地一笑,说道:是啊!为了祖国的尊严,我们当然不应该描述那些人的情况。
我被她的话惊成了傻子,我突然发现了这些“爱国主义者”的逻辑。他们所谓的“爱国主义”就是基于那些虚幻的国家意识,而忽略活生生人的命运,这其实是畸形的爱国主义。
脱离人本主义的“爱国主义”是可怕的。
如果集体回避我们的社会问题,如果我们的文化没有能力反映我们生存中的真实困境,未来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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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信)